第28章 寒夜(下)(1/2)
接着,他做了一件让秦志远和晓晓都屏住呼吸的事——他抬起那只枯瘦颤抖的手,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,极其缓慢地、无比珍重地,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冰冷、粗砺、布满沧桑裂口的树皮。
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个沉睡的婴孩。指尖划过那些凸起的树瘤,那些深陷的裂痕,那些被风霜蛀蚀的孔洞……他的指腹在那些粗糙的纹理上反复流连、摩挲,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眷恋与温柔。
月光无声地流淌,将他佝偻的身影和老树的轮廓融为一体。他抚摸着树皮,如同抚摸着自己同样布满褶皱和伤痕的一生。那专注的神情,仿佛在与一个相伴了漫长岁月的、沉默的老友进行最后的、无声的诀别。时间在此刻凝固,只有他枯槁的手指在树皮上缓慢移动的细微沙沙声,和着他微弱艰难的呼吸,在寒夜里低回。
秦志远站在几步之外,看着父亲与老树这近乎神交的寂静告别。月光下,父亲抚摸树皮的手背,那松弛皮肤下凸起的青筋和深褐的老年斑,与老树皲裂的树皮纹理惊人地重叠在一起。一股汹涌的悲怆猛地冲上他的眼眶,视线瞬间模糊。他死死咬住下唇,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。
不知过了多久,秦观山抚摸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,最终停止。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倚靠在树干上,头微微低垂,花白的头发在月色下闪着微光。他似乎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。
“志……远……”一声极其微弱、干涩沙哑的呼唤,如同风中残烛的余烬,轻轻飘了出来。
秦志远浑身一震,几乎是扑到父亲身边:“爸!我在这儿!”
秦观山极其缓慢地转过头,浑浊的目光落在儿子脸上,那眼神里似乎凝聚起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。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,喉咙里滚动着含混的气音。秦志远慌忙将耳朵凑近父亲干裂的唇边,屏住呼吸。
“……柜……顶上……”秦观山的气息微弱如游丝,“……包……裹……给……给……”
他喘息着,每一个音节都耗费着巨大的生命能量。
“……给……老赵……”
秦志远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,痛得无法呼吸。他用力点头,眼泪终于决堤:“爸!我知道!我知道!您放心!我一定给赵师傅送去!”
听到儿子的承诺,秦观山紧绷的身体似乎松懈了一点点。他那双浑浊的眼睛,最后深深地、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。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深潭,有无法言说的牵挂,有沉淀了一生的沉默,最终都化开,融成一片近乎透明的、温柔的平静。
然后,他极其缓慢地、艰难地抬起那只刚才抚摸过树皮的手,颤巍巍地伸向秦志远的脸。指尖冰凉,带着树皮的粗粝感,轻轻碰触到儿子脸颊上温热的泪水。
秦志远浑身僵住,巨大的悲伤与迟来的孺慕如海啸般将他淹没。他再也支撑不住,双腿一软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。他像一个走失了多年终于寻到归途的孩子,猛地伸出双臂,紧紧抱住了父亲枯瘦的双腿,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那裹着毯子的、冰冷的膝头。
“爸——”一声压抑了半生的、带着哭腔的嘶喊终于冲破喉咙,在寂静的寒夜里回荡,“爸!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他语无伦次,唯有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,瞬间濡湿了父亲腿上冰凉的毯子。所有的隔阂,所有的误解,所有未能说出口的爱与悔,都在这一刻,随着这迟来的拥抱和崩溃的泪水,汹涌地倾泻而出。
秦观山枯瘦的手,轻轻落在儿子剧烈耸动的肩膀上。那手没有力量,只是虚虚地搭着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。他低着头,看着怀中痛哭失声的儿子,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眼角深处,一丝极其微弱的、水光般的痕迹,在清冷的月光下一闪而逝,快得如同幻觉。
夜,深得如同无底寒渊。
院门传来几声谨慎而低沉的叩击。秦志远红肿着眼睛,脚步虚浮地走去开门。门外站着巷口杂货铺的李家小子,怀里抱着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的沉重物件。
“秦叔,”李家小子压低声音,脸上带着一丝不安和敬畏,“赵……赵师傅让我把这个……送过来给秦爷爷。”
秦志远心头一沉,默默接过那包裹。入手沉重冰凉,形状方正。他不用打开,便已知道里面是什么——那块赵师傅用了一辈子、磨砺了无数刀锋的青黑色磨刀石。
他抱着那冰冷的石块,如同抱着一个沉重的承诺,一个匠人之间关于生命尽头的、无言的托付。他缓缓走回院子,走向父亲。
秦观山依旧靠在老枣树上,闭着眼,仿佛睡着了一般,只有极其微弱的气息显示他还在这寒夜之中。秦志远走到他身边,轻轻蹲下,将那旧报纸包裹的磨刀石,小心翼翼地放在父亲脚边的青砖地上。
“爸,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,“赵师傅……送来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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